六安瓜片之谜
我从儿童时代起就随外祖父泡茶馆,但在小城市里,茶馆虽然是有名的,供应的茶叶品种却有限,主要是龙井、祁门红茶而已。而且叫喊成“淡茶”“浓茶”惯了,无论是茶客或跑堂的,几乎很少有人说起茶的品种。
事实上,在家庭里,也只备有龙井和祁门红茶。父亲从哈尔滨回家乡时,才带回些茉莉大方,那可是最好的,他在北方久了,一直以吃花茶为主了。
1936年,我到了上海,在亲友家里,品尝到了一种从未接触过的绿茶,其色、香、味居然和龙井都不一样,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在此以前,对于茶叶我所知不多,总觉得雨前、明前采撷的嫩芽、嫩叶都是刚萌发的,所以或作针状,或呈尖端,于是也就有了银针、毛尖等等象形的称谓,并不知道茶的世界竟是如此宽广而丰富多彩。
亲友为我泡的这杯茶真的有些特别,那茶叶居然不是针状,也没有什么尖端,像中草药的冬桑叶,叶片相当大,而色泽比冬桑叶更绿、更翠,比较近似中草药的西瓜翠衣。而且冲泡之际,杯中的茶叶因为水的冲激有的再一次分裂了,可见其脆的程度。
亲友见我既吃惊又疑惑不解的样子,对我作了说明:“这是六安瓜片。”我没有再问他什么,捧着茶杯,静静地享受六安瓜片散发出来的相当淡泊而又难以捉摸的清香。我想,大别山比江南的群山荒凉一些,人类的足迹也比江南的群山稀少一些,所以呈现了较本色的原始的生态。而六安瓜片的色、香、味似乎对这一点也有所反映。一口喝下去,好像真有一点超越尘凡的感觉。
从那一天起,一年复一年,在上海,在香港,在大后方的广西、贵州、重庆等省市,我再没有品尝到这种色泽翠绿、香气淡泊、口味醇爽的六安瓜片。后来,我在缙云山中埋头读经史子集,对于任何古籍都不轻易放过,并且也注意是否有关于六安瓜片的记载。多年下来,收获不多,未免失望。
陆羽(733-804)《茶经》说:“淮南:以光州上,义阳郡、舒州次,寿州下,蕲州、黄州又下”。对于“寿州下”,原有注:“生盛唐县霍山者,与衡州同。”当时的盛唐县,即今天的六安。应该说这是六安出产茶的较早的记载,但是,排名并不居优势,而且也未出现“瓜片”的称谓。
明代的李时珍(1518-1593)从医药家的视角著作了一部《茶》,谈到茶产地时,把“寿州霍山”与“庐州之六安”并列,我认为当时除霍山的黄芽之外,六安县内还另有较知名的茶在生产。这种较知名的茶的名称与形状则未予记载。
较李时珍稍晚的许次纾(1549-1604)著《茶疏》:“天下名山,必产灵草。江南地暖,故独宜茶。大江以北,则称六安,然六安乃其郡名,其实产霍山县之大蜀山也。”现在很多文章都转引他的说法,似乎成了定论。其实,大江以北的信阳毛尖,无论历史渊源与知名度都与六安瓜片可相提并论,而且就经纬度考察,还在六安的北面。他又说:“山陕人皆用之”,也不符合实际情况,还是南方人最欣赏六安茶。
曾经做过青浦知县的屠隆(1542-1603)所著《考槃余事》则说:“六安品亦精,入药最效,但不善炒,不能发香而味苦,茶之本性实佳。”此人对衣、食、住、行都很讲究,也是品茶行家。他认为六安茶的加工存在问题,当然不会没有根据的。
以上引了明代李时珍、许次纾、屠隆三位知名人物的著作,都对六安茶颇为推崇,但对其叶其片都没有十分具体的记录,而且并未出现“六安瓜片”的名称。
这种情况到了清代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时仍未有任何发展,写到妙玉在栊翠庵中珍藏着六安茶、老君眉等名茶,等到贾母来到时,妙玉知道贾母“不吃六安茶”,是沏了老君眉款待的。
2002年5月,安徽芜湖举办中国国际茶博会,六安代表团散发的新闻稿中说:“1856年,慈禧生同治皇帝,由‘懿嫔’晋封‘懿妃’之后,方可月享十四两‘六安瓜片’茶,可见当时‘六安瓜片’已是名震朝野了”。可惜我们未见到原来的材料,如果原材料上确有“六安瓜片”字样,那么到现在已有一百六七十年的历史了。到目前为止,这一说法还有待学者专家的确认。在此之前,是否被称过六安瓜片呢?仍是一个谜。
接下来人们要思考六安瓜片何以得名。不错,在明代就有了六安片茶之名,这也不奇怪,茶叶刚萌芽时,雨前、明前所采,还很狭小,所以被称为尖、毫、针,也有被称为雀舌的,稍待时日,这尖、毫、针就长成大的“片”了。曾经有较长一个时期,花茶被称之为香片。而现在,贵州湄潭县所产湄江茶,其制作程序、成品茶的形状都近似浙江杭州的龙井茶,他们名之谓“湄江翠片”,也已有了一定的规模。严格地说,即使称之为“片”,也只是一种狭长形的微型的片而已。
“香片”是指带有香味的“片”,“翠片”是指翠绿色的“片”,都没有在形状上再进一步强调“片”的既阔且大,而“瓜片”则完全不同,以“瓜”而论,即使丝瓜、黄瓜、苦瓜之类也相当大,更不用说冬瓜、西瓜等等了。好心人想出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解释,说“瓜片”乃是“瓜子片”的简称。作为一家之言,可以成立。现在把这一说作为定论,广泛引用,仍旧可以推敲。
我1936年在上海亲友家中品尝到的“六安瓜片”,绝对不是什么瓜子片状的茶,而是类似中药“西瓜翠衣”那样的大片而翠绿色的茶叶。我个人的经历也许被认为是孤证,但梁实秋先生的《喝茶》对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回忆,和我的经历颇有相似之处。他说:“有朋自六安来,贻我瓜片少许,叶大而绿,饮之有荒野的气息扑鼻。其中西瓜茶一种,真有西瓜风味。”为什么这样的大叶六安茶,现在没有了呢?
我对“瓜片”因何得名之谜,试答如下:
根据历史文献和我亲身的见闻,我认为六安茶最早应该就是现在所常见的六安瓜片,万山环抱中丛生着的瓜子片形的茶。但在深山幽谷中,也偶尔有一两棵茶树叶子特别宽阔,色泽特别翠绿,口感和香味又近似西瓜汁,于是被称为“瓜片”了。日长岁久,“瓜片”成了六安茶的统称,而这种大片叶茶树本来就极少,在岁月长河中,在生活不太安定的年代,由于大旱大涝等自然灾害,或战争、疾病等原因,枯槁或被斫伐而消失的情况也是难免的。但“六安瓜片”的称谓则仍旧流传了下来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推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