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八月
“七月小枣八月梨,九月至,忙赶集”。阳历八月,淮北平原上一切水果正值青春期。不必说枣儿的脆爽,梨儿的甜香;也不必说杏儿汁液的丰润,李子色彩的迷人,单是那桃枝上嫁接出的油桃,就会让你赏心悦目,唾津潜溢了。那桃,大如拳头,肉质微黄,弥漫着桃的香气,暗蕴着杏儿的酸甜。挑一熟透的,一口咬下去,软软的肉质立刻就化成甜香的汁液,盈满口腔,充满了饥饿时咬嚼大馍的踏实和顺畅。油桃从七月开始可以结三茬,只是果子的质量一茬比一茬差。等到九月底,树上结出的油桃不仅个头变小了,而且味儿也酸涩难咽了。
此时,园里的蔬菜长得正好。冬瓜披着白纱,茄子穿着紫袍,白菜青绿一片,辣椒如火燃烧……南瓜浑身都是菜,其花儿可以摘下食用。食用的南瓜花最好是半开着的,或者是羞涩地打着朵儿的。洗净后,用温开水焯去青哄味儿,入油锅和打得起沫的鸡蛋液翻炒几下,即可上桌了。“南瓜花炒鸡蛋——对色又对汤。”这句谚语不仅道出了这道菜色彩上的金黄诱人,而且也道出了南瓜花和鸡蛋在营养上的互给互补。鸡蛋是高蛋白,南瓜花含维E、维C等多种维生素,两者融合一处,既相得益彰,又浑然夺目。南瓜身上,除了花之外,还有一宝,那就是瓜藤。别看你留够了瓜宝宝,可南瓜依然就像是我们生活中的超生游击队,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再伸出几个藤杈,再开出几朵雌花,再生出几个瓜宝宝。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,菜农们只好采取掐头打杈的办法,以便南瓜集中营养,专心致志地来养育已生下的瓜宝宝。而掐下的瓜藤头和打下的瓜杈,又是夏季餐桌上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。先将瓜藤表皮上的丝儿撕掉,然后切成寸长的段儿,用刚打出的井水激一下,立刻下锅颠炒,一分钟即可装盘了。这道菜颜色碧青欲滴,看起来赏心悦目,吃起来更是清爽宜人。若嫌瓜藤味儿有些淡,可以将瓜藤切得长些,藤段儿里灌上调好各种作料的肉末。不过,做这道菜时,须待油热得滚沸,再迅速翻炒。这样做,一是防止肉末板结,不鲜嫩;二是防止瓜藤炒老了,失去新鲜的质地。翻炒过程中,可以适量加点温水,以促进瓜藤内的肉末早熟。刚装盘的肉末瓜藤,香气袅袅,朦胧如雾,根根青嫩,宛如一条条青龙浮在云层。因此,我给这道菜命名为“青龙浮云”。
尝过了南瓜花,品过了南瓜藤,不妨再摘下颗嫩南瓜,用礤子擦出不粗不细的丝儿,拌上嫩蒜叶、麻油、味精等,做成锅贴饺儿,包管让你吃得肚子滚圆而不忍罢手。熟南瓜可以切成方块,与绿豆一起熬出南瓜稀饭,既果腹止渴,又可摄取了大量维生素。倘若你嫌这些瓜类味儿过于寡淡,不妨摘下一捧尖椒,屋檐下拧几枚蒜头,钵儿里磕成青白分明的蒜糜,里面浇点麻油,再摊出几张薄饼,瓷实地卷成蒜糜卷儿,一定会让你吃得脸如红布,额头汗淌,依然嘻嘻溜溜,不肯罢手。
再来看田野里的。吃西瓜自然不必饶舌,只是近些年来,人们对吃西瓜的方式有了一些更新。不再像先前,把西瓜放在冰箱中冰得拔牙,这才拿出来解暑。而是将西瓜连梗摘下,用长绳拴上,扔进田边的水库里存着。锄地累了渴了就拎上来,坐在凉荫下,两手一拍,“叭”地打开,红瓤黑籽,凉气四溢,瓜味比冰箱冰出来的不知要好多少倍!玉米呢,嫩的粒儿粉白,老的粒儿淡黄。掰下几棒嫩的来,用树棒插好,点堆篝火,旋转着烘烤,外焦里嫩,香气扑鼻。也有用水来煮的,香味比烤的显然淡了许多,只剩下一股散着水腥味的甜了。有的巧妇还将鲜玉米粒儿,放在家里小石磨里粗粗地磨一遍,然后将汁液熬制成粥,俗称“玉米糁儿”。这可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城里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啊!那粥喝起来口感有些粗糙,但并没有嚼头,只要上下唇用力一抿,粥儿便变得润滑了。那玉米胚儿留在口中,一嚼肉津津的,甜丝丝的,后尾荡漾着一股爆米花儿的清香,让人回味不已。早黄豆刚饱胀了肚子,尚且撑不住牙儿,就被馋鬼们炒上饭桌了。那豆粒,碧青夺目,不仅弥漫着青菜的清爽,而且还有黄豆的油香。老年人并不喜欢这样来吃,而是连豆荚一起,用盐水煮出来,俗称“毛豆”。其味儿更嫩,色儿更绿,质地也更接近豆的本色。
陆上吃完了,再来吃水里的。在这里,我们一不吃淮河里白鱼,二不吃沱湖里的螃蟹,而是专门对淮北平原上大小河汊滋养出的龙虾开口。说是龙虾,并不是指深海里真正意义的龙虾,而是因为这种虾和龙虾的形体相似,故而得此芳名。其实,它的真正名字叫克氏鳌虾,又称剌剌蛄,是一种爬行类节肢动物。它幼时通体青灰,喜欢在水中闲游,成年时浑身艳红,喜欢结对穴居于尺深的洞中。蝉鸣时节,龙虾一进入了排档,家乡的父老乡亲立刻便被这鲜美麻辣的香味所吸引。
夜幕降临,村头集市上,十几家大排档一字排开,大炒锅就威武地支在门口,龙虾倒入炒锅的爆裂声,跑堂大声的吆喝声,吃龙虾人畅快的碰杯声……一时间汇聚在一起,构成一曲特有的生活交响乐。这时候,无论是堂堂须眉,白发老叟,还是粉面裙钗,黄口小儿,一旦吃起龙虾来,都会全然抛却了平日里的斯文,一个个捋袖、手抓、剥壳、抽肉、蘸酱、点醋,左嘴角急急输送,右嘴角从容吐壳,吃得满嘴油腻,面色红润,却又唏唏溜溜,不忍罢手。有时还抽空咚咚地倒上一杯凉啤,咕咕灌入腹中,真是大快朵颐,酣畅淋漓!
古代文人吃蟹讲究一个“雅”字,而且还须备齐各种器具,吃得太精细了。而乡下人吃龙虾却全在于一个“俗”字。那盛虾的家什是盆,吃虾的工具是手,全没有文人吃蟹的儒雅含蓄,一任性情肆意地放纵,一任味觉自由地泛滥。一通风卷残云式的狂嚼吮吸之后,你就会明白:什么才是人间烟火?什么才是凡类俗子?
故乡龙虾,不光要在油中爆炒,而且还要在卤汤中浸泡,最后再拌上精心熬制的酱料,这才摆上桌面。倘若只是油爆,虾味过于直白,没有回味之韵。而浸泡过卤汤,拌过酱料的龙虾呢,不仅保持住了龙虾的鲜味,而且麻辣异常,味道更加厚重。龙虾中最有名的要数木桶虾,它是将十三香油爆啤酒虾放在木制小桶里,用浓厚的汤汁浸泡而成的。顾客伸手从桶中拎出龙虾来,不仅感觉上情趣盎然,而且更添一种美好的成就感。那吊过汤的木桶虾,不仅颜色红得像榴火,艳得耀眼,而且虾身已完全被卤料润透。放一只在嘴里,猛地吮吸一口,卤汤顷刻间便从虾身中溢出来,火一样的滋味立刻窜满口腔。由于这种虾油爆的时间短,虾黄并不板结,那橙色的膏黄,比起玉脂珀屑般的蟹黄丝毫也不逊色。又因木桶虾在汤中浸润的时间长,味道比起其他虾来,更多了好多层次,感觉上好像是面对重峦叠嶂的险峰,越品越有味儿。明明吃进嘴里的是雪白的虾肉,但从中却可以源源不断地品尝到麻味、辣味、蒜香、茴香、姜香……这众多的味儿裹着鲜嫩无比的肉质在唇齿间翻腾、弥漫,此时,你的视觉、味觉、嗅觉、触觉不仅充满了激活后的饱满,还达到了空前的融合,形成了生理上真正意义的通感。
顺着八月,顺着田野,一路吃下来,直吃得我们肚子滚圆,口水直流。此时,我们才明白,为什么故乡的年轻人大都选择在八月孕育宝宝,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城里人甘愿放弃灯红酒绿的生活,主动租赁民房,纷纷跑到乡下消夏的原因了。